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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發現乃是前行的荒雀不知何時又慢了下來,從旁將自己托住。

“大人你沒事吧。”荒雀輕輕問道,依然是笑語盈盈。

“沒事。”行蓧淡淡回了句,四目相對之時,荒雀的眸子裏明鏡一般,倒是行蓧瞳中,似是隔了一層霧氣,迷蒙混沌。

“啊,話說這次要去的地方叫什麽來著?”荒雀見行蓧似是無恙,只扭頭看著前方,問道。

“景樓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似乎沒怎麽聽說過啊。”荒雀道。

“本也算是一處行商重鎮,只是若與流光城相比,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那我們這次去可是有什麽要事麽?”荒雀眨眨眼,著實一番俏生生的模樣。

“我輩不過是個領路的,若遇上響馬亂賊,還是個賣命的。”行蓧淡淡道,“老板只要付錢就行,剩下的,我們自然不會多問。”

“唉唉,這樣的說法,在中州的話,一般只有一種人會說誒……”荒雀突然一笑。

“你說,收錢買命的劊子手?”行蓧答道。

“行蓧大人倒是清楚的嘛。”荒雀道。

“收錢買命的行當,哪裏都有的。”行蓧頓了一頓,“愈是艱險叵測之地,恐怕反倒是越多的。”

“話說,這次的雇主是誰啊。”荒雀問道,“看起來好神秘啊。”

“你不就是之一麽。”行蓧看了荒雀一眼,道。

“我這不過是混個過路而已嘛,”荒雀嘟噥著嘴,“明顯有更重要的人物啊。”

“那你為何不會自己用眼睛看呢。”行蓧道。

“我的眼睛怎麽可能看到,真正的大老板當然是在最遠的幕後啊……”荒雀道。

“荒雀的眼睛看不到,行蓧的眼睛,又有什麽分別呢。”行蓧淡淡道。

“可是你真的一點都不好奇麽?”荒雀答道。

“所以我一直活著,並且活得挺好。”行蓧淡淡道。

“這樣啊……嘿嘿嘿。”荒雀笑了笑,直教人覺得不懷好意,但是行蓧只是默然無聲。

回頭看了看流光城的方向,除了飛沙大漠,一點影子都沒有了,只是不知道為何,看去有些朦朧模糊,仿佛隔了一層水汽。

即便是晴空萬裏,也像是褪淡了顏色,冷冷清清的一片漠白。

這一日倒是平靜,只是自出了流光城,一路過來,漸漸惹了些熱氣,眾人無不松了松衣服的領子,擦了擦臉上的熱汗。

“真他娘的熱起來了……”這粗野的嗓門兒一開,便知道是六爺開口了,駝隊稍事休整,此刻已見了了前方鎮子的輪廓。

“大夥兒再加把勁兒,這眼看就要到了嘿!”六爺仰首吆喝一聲,當先走了開去。

眾人紛紛收拾起來,便又踏上了行程。

“那前方便是景樓了?”荒雀行在行蓧身側,問道。

“嗯。”

“可這怎麽看都不像一個鎮子……”荒雀望著遠方,淡淡道。

那前方蒼穹大漠相接一線,清濁二分,直逼得人心中震顫,更添些飛沙漫卷,彌漫著一種邊城自古的肅殺之氣。

而所謂的景樓鎮,一眼望去,入眼的,卻只有一列城墻,延綿數裏,竟是一座古城一般。

“因為很久之前,這裏原本就是景樓古城。”行蓧慢慢答道。

“這樣的麽……”荒雀低聲道,似在凝神遐想。

“不似你們中州昌榮繁盛,南域畢竟是邊陲之地,何況是這瀚海流沙之中,早些時候,甚至是一城一國,各自布防,若似你們中州那些鎮子一般,恐怕早就……咳咳。”行蓧淡淡道。

又覆行了一程,行蓧驀地停下來,回身一指那蒼穹之極,“現在,你就能明白為何會叫景樓了。”

“誒?”荒雀楞了一楞,亦如行蓧一般回過身去,向著所指方向望去,但見那天地一線之間,隱隱映出一片斑駁的幻影來,仿佛一座虛無的城,在那日陽炙烤之下的大漠邊緣,現出微微的恍惚來。

“那是?”荒雀問道。

“流光城西去百裏,有鎮曰景樓,取雲景蜃樓之意,因其能見流光蜃影。”行蓧緩緩答道。

“那是,海市蜃樓?”荒雀訝然道。

“嗯。”行蓧點了點頭,“蜃樓裏的那座城,便是流光。”

“古樓的觀景,不過是流光的蜃影。”行蓧略略凝神,突然這樣說道,言語之間,略略嘆了口氣。

“你是說,景樓,不過是流光的影子?”荒雀探問道。

“這個世界,從來只有唯一,沒有第二。”行蓧淡淡道。

“這個世界上只會有一座流光城,而其他的,都會變成影子麽……”荒雀問道。

“也許吧。”行蓧說著,卻突然言語一頓,沒了下文。

行程又歸於沈默,只是荒雀會時不時的回頭,看看來時的天際,那裏還有一座虛無縹緲間的城。

只是不知為何,便是烈日炎炎的大漠,此刻也覺得黯淡下來,總有些森森的寒意。

這日眼看已近了黃昏,荒雀終於指著那斑駁的古城墻上,“景樓”兩個字長長吐了口氣,“終於到了。”

環顧四周,雖不如流光那般美輪美奐,卻別有一番蒼涼古拙的味道,一路隨著駝隊,倒是清閑自在,一切早已安排妥當,不愧是這條路上的常客,荒雀只跟著連連點頭,便隨眾人進了一間客棧。

旅途困倦,大部分人自然是直接去了客房休憩,看那人事熟絡,更體會得駝隊“三爺”名號不假。倒是荒雀自己,此刻正覺得興致盎然,便徑自尋了張桌子坐下,喚來小二滿上一壺茶,便自飲了起來,看來倒真是渴了。

待一杯茶水飲盡,放下茶杯正要在傾茶一杯,卻發現行蓧不知何時已在對面落座,而那壺茶,正在行蓧手中。

飲茶之時,聽得旁邊似有爭執之聲,循聲望去,卻見六爺往那一方八仙桌前一立,略略那麽一拱手,道了聲,“這位小哥,我這兄弟們都奔波了一整天了,這會兒難得求個休息的地兒,我說小哥你黑白子兒什麽的能不能先挪挪?”

“黑白子兒,那是圍棋吧……”荒雀嘟噥著嘴,存心看了這一番局面。

原來是眾人進來之後,待收拾停當,發現已無空桌,偏偏那當中一桌就坐了一個人,只是荒雀這邊,僅僅能見一個背影而已。

只是看那從容氣度,著實有些俊逸不凡,不過最重要的是,那人獨自霸占了一桌,卻是一個人悠閑的落子下棋。

“啊哈,只是這一局激戰正酣,如何收得了場……”那人回到,聲音清越之中不乏沈郁,聽來倒是舒服的很,與那一襲紫衣相稱之下,一位談笑自若從容不迫的錦衣公子形象早已在荒雀眼中勾勒出來。

只是這話換了此刻“恭立”在旁的六爺,可就不算好聽了,卻見六爺一邊拱了拱手,一邊把頭側偏著望著這弈棋男子,“咳咳……這棋局收場還不容易?”六爺冷冷一笑道,原本就高出那男子一頭來,此刻這般,著實有些逼人的氣勢。

“哦?莫非這位爺也精擅這棋奕之道?”那錦衣公子卻是訝然一笑,全然不以為忤。

“既然公子這般請教了,”六爺那對濃眉一掃,虎目一斜,忽的擡起手來,向著那桌上黑黑白白的一片,一掌壓下,眼看便是要飛散滿場,掌風淩厲,怕不止是棋局,便是那男子也要一並震飛了。

“大爺我也就不吝…賜教…”然而一個“了”字猶未吐出,臂上忽的一麻,一股大力瞬間消弭無形,六爺略略一楞,卻是三爺不知何時已在身邊,運勁攔下了六爺。

“三爺。”老六此刻見了三爺,立時站的筆挺了,沈聲道。

三爺卻不急著搭理老六,只往那殘局上瞥過一眼,便望向華服男子,“依老朽看來,這局依公子這般落子,恐怕再有一日,也未見有個高下。”

“哦?”那男子微微一笑,倒是風度卓然,“原來今日在場俱是棋道高人,幸會幸會。”

這話聽得,老六立時面上有些燥熱,冷冷哼了一聲,只在三爺背後立得更挺了。

“不敢,老朽不過略知一二,又豈能與公子這般風采相比,只是凡棋奕之道,便如車馬攻伐,卻似公子這般,合縱連橫卻不取一兵一卒,如何能成大事。”

“哦,不知老先生以為,該當如何呢?”那男子倒是從容優雅,尊了一聲“老先生”不說,還真真揖身行了個禮。

三爺卻是面色陰沈,只淡淡答了句,“世間萬法,不過成王敗寇四個字而已。”

那公子聞言,點了點頭,卻又搖了搖頭,面露惋惜之色,仰面負手,太息長嘆,那一舉手投足之間,忽然不見了適才俊秀頑骨,反倒是氣魄浩然,竟似有些悲天憫人之感,方才猶自混跡於累累人世,此下突然便仙骨卓然,不似凡人。

“然而,若依在下所見,老先生的法子,倒不如方才這位爺的妙處。”那公子略略一頓,視線卻從三爺面上瞥過了六爺一眼。

“若天地毀棄,世間便再無此一局,無生無滅,無垢無凈,卻不比在這局中掙紮來得好?”那公子揚聲笑道,只是那笑聲聽來,卻是帶了幾分悲愴。

荒雀正看得有趣,卻突然見了這般狀況,看來已是再無看頭了,卻見那個公子一句“天地毀棄”一出,行蓧整個人俱是一震,臉上竟是驀地一陣煞白。

“也罷,今日打攪各位酒興,在下便在此賠禮了,今日酒錢,便由在下請了,”那公子說道,出手卻是闊綽,只見輕輕擲下一片金葉子來,“在下尚有些俗務,這便告辭了。”

言畢轉身,徑直便要走了。

行蓧皺了皺眉,忽的放下杯盞,起身來三兩步便到了棋局之旁,略略看了一眼棋局,眉峰卻是更見緊蹙。

“這位公子,敢問尊姓大名。”行蓧淡淡問了一句。

“哦?”那人亦是稍稍停步,淡淡一笑道,“不才覆姓聞人,草字無意。”

“聞人無意……”行蓧念過這名字,似有所思。

然而那公子卻已去得遠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故人

待那紫衣公子飄然而去,客棧裏又落了平靜,六爺等人隨著三爺落了座,卻未將那棋局撤掉,仿佛那棋局之中別有玄機,只是老六這般,著實看不出來了。

旁人給三爺奉了杯茶,三爺只管淺啜了幾口,默默凝視著聞人無意落了一半的棋局,時不時皺皺眉,一旁的老三見狀,不得其意,又不敢無禮打攪,在一旁悶頭一口便喝幹了茶碗,便似一碗烈酒一般。

終於忍不住了,老六清了清嗓子,喚了一聲,“三爺?你說這破棋到底有什麽意思?”

“三爺?”老六一句話問完,卻聽見旁邊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。

隨著那一聲疑問,聽見房門咿呀推開的聲音。眾人皆忍不住回頭望去,“誒?”老六也是一楞,原來是一旁的客房,那房門緩緩推開。

房門自然不是自己打開的,有人要出來,才會有人去推開房門,但門縫漸開的時候,大家不禁有些好奇,因為這個人,似乎矮的有些不正常。

這個人的高度好久就跟正常人坐著一樣。

但是這種疑慮又被自己否定了,甚至忍不住自嘲,因為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那個人,確確實實就是坐著的。

因為那人,坐在一張輪椅之上。

若說白衣束發,便又當是一番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了,可惜這人一身白衣卻是樸素尋常,既不是錦緞綾羅,也不是金縷銀錯;長發輕束,卻比不得人青絲如墨;雖也眉清目秀,卻不比人豐神俊朗。

無論怎麽看,都是平常不過的一個人。

眼前這個人,若要說找到他不平常的一點,那恐怕也正是這一點:無論怎麽看,都太平常了。

輪椅上的男子面上微微帶笑,俯仰之間,便有一種儒雅之氣,當真是君子如玉。任何人見了過一眼,尤其那從容溫雅的雙瞳,似是不明不暗,無垢無凈,卻最見寧靜安詳,微微一笑的瞬間,客棧裏似乎都更顯明亮了。

“無從。”這邊卻是三爺穆修驀然開口,隨即便聞得眾人一齊躬身道了聲,“九少!”

那男子搖了搖頭,道,“大家不必客氣。”

這邊,老六早已過去推著男子的輪椅一路過來了,那面上咧嘴笑的開懷,全不見了方才動怒之色。

三爺早已鬢發斑白額上更是歲月刀刻了溝壑,平日裏嚴肅沈默慣了,此時“無從”二字喚出,卻是神采奕奕,幾步便踏上前來,在輪椅跟前俯身便與那素衣公子一個熊抱,全然不似往日的威嚴肅穆。

那素衣公子身子卻是修長單薄,哪受得這般待遇,看樣子倒是有些窒息了,卻是笑意不改,只憑三爺突然熱情招呼的方式。

一旁荒雀見了這邊幾人相聚的樣子,頓時起了好奇,低頭向著面前的行蓧暗暗問道,“誒?這位公子看起來比三爺他們年輕了不止一兩輪了吧,怎麽看起來像兄弟似的。”

行蓧卻是面不改色,只頓了頓,淡淡答道,“前輩名叫計無從,乃是當年三爺他們一行中人,排行第九,又因為年紀最輕所以人稱九少。”

“誒?那三爺他們當年也稱……大少?二少?三少?”荒雀聽聞,問道。

“……”行蓧被這一問,卻是楞住了。

“說起來,果然還是這位九少公子養生有道啊。”荒雀說著說著,眼中突然放出異樣的光彩來,“你看,當年的三少六少都成了三爺六爺了,偏偏這九少還是九少風骨……嘖嘖。”

“咳咳……”行蓧已是全然跟不上荒雀這少女神思,只得這般應對了事。

“說來真是啊,九少這般年紀倒跟行蓧公子一般嘛……”荒雀點點頭道,“一定有什麽駐顏秘方啊……”

行蓧閉上眼睛,搖了搖頭,再不顧荒雀這般胡亂思想,自起身往那邊去了,向那九少公子躬身行禮,計無從亦是默默頷首回禮,微微一笑間,二人皆是默不作聲,卻又顯得自然而然。

“阿九今兒是什麽風,倒把你吹來了?”一旁的老六滿面笑意,問道。

“轉眼數年,便是無事,也該回來與大夥兒一聚不是麽?”計無從亦是含笑答道。

往日行走在大漠裏的漢子們,除了滿面風沙,再無別話,時時刻刻像是刀口上過活兒一般,沈凝肅穆,此刻卻是滿堂歡快,其樂融融,幾個中州的旅人見了這番情景,忽然想起了遙遠的東方,觸景傷情,竟是驀地生出淡淡的傷感來。

“哈哈哈,說得好,阿九這話說來總是最合老六我心意!”老六哈哈笑道,那聲音如鐘似雷,恐要遠聞數裏了。

計無從聞言,亦是笑著搖了搖頭,一瞥間,見三爺眉目間似有心事,揣度之下,淡淡掃過一眼,便見了桌上那一局殘棋。

“三爺,怎麽這大漠古城裏,還有這般文人雅士,喜好這棋奕之術?”計無從淡淡問道,

三爺為這一問,忽的回過神來,答道,“不瞞你說,我們這些個都是些粗莽大漢,哪會什麽棋奕之道,這棋局乃是方才一位紫衣公子布下的。”

“哦?想不到這瀚海大漠之中,倒是頗多雅士。”計無從淡淡道,自向老六一拱手,“還煩請六爺送我一程。”

老六聞言,哈哈一笑,“不敢不敢。”略略用力,便將輪椅推了過去。

“卻容我一觀,這棋如何落法,連我們三爺都困住了。”計無從淡淡一笑。

倒是一旁三爺笑了笑,親和無匹,“我這心裏有一點點事情,都是瞞不過你的。”

計無從這邊,看過了那一局棋,不過數眼,面上笑意便折煞了一半,那眉峰略略一皺,緩緩搖了搖頭,那神色,竟是有些悲天憫人的感覺來,一旁便是荒雀這般,亦是沈默了下來。

“當真是以為紫衣公子?”計無從略略思索,卻這般反問了一句。

“當然,老六我做不得什麽文章,這個顏色嘛,還是分得清的。”老六插嘴道。

“原來如此,”計無從淡淡道,“我還以為是他……”

“他?”老六問道,“什麽他?”

計無從卻不答話,只搖了搖頭,袖中取出一只玉簡來,輕輕的叩著額頭,良久,淡淡道,“一位故人……話說那位公子,可有留下姓名?”

“公子自稱,聞人無意。”老六搭嘴道。

“哦?”計無從淡淡應了一聲。

“誒?”老六問道,“莫非阿九認識這人?”

計無從聞言,卻是搖了搖頭,“也罷,想不到這世間還有人執著於這般棋局。”

“無從可是識破了這局中所藏玄機?”三爺問道。

“實不相瞞,無從只是識得,卻未必識破。”計無從修長白玉也似的手指拂過一樣玲瓏剔透的玉簡,卻只是緩緩搖了搖頭。

“哦?”三爺問道,“我只是覺得這一局棋各有落子,卻又不見攻伐,這般落法,如何能見勝敗。”

“棋局再久,亦不過方方正正經緯十九,子百八十,終有盡時。”計無從淡淡道。

“那又為何,若勝負無爭,如何舉棋。”穆修淡淡道。

“這子是頑石百尋,這棋卻是天下氣運。”計無從道。

“有何區別?”一旁老六聽著這般愈發玄乎,問了句。

計無從緩緩搖了搖頭,依舊是儒雅風度,長長一口嘆息,道,“若以天地為局,蒼生為子,這一局棋,如何勝負?”

“這不就是常說的成王敗寇麽……”老六楞了楞。

“帝王千秋業,興亡萬歲名,”計無從淡淡一笑,“執這一手棋的,往往是孤獨一人,成王敗寇,不過世人愚見,根本稱不得勝敗。”

“皇陵宮闕成焦土,江山又豈戀故人。”計無從淡淡道。

老六楞了半天,嘖嘖嘆了半天,只覺得糊塗一片,渾渾噩噩的,倒是三爺聽得出神。

“不爭之爭,不勝之勝。”穆修沈凝之間,默然道出了這八個字來。

“三爺可曾體會得下棋之人的心情來。”計無從從容一笑,問道。

“我等俗人,體不體會得,有什麽分別麽?”穆修朗聲道,“只要這商路不絕,我等兄弟由有一條活路,什麽天地蒼生,又與我輩何幹?”

計無從聞言,淡淡一笑,“如此甚好,且盡千杯,清狂一醉,自在逍遙,天地無愧。”

老六這回聽得乃是酒中豪言,頓時起了興致,亦隨著九少狂言起來,直道那好一句的“天地無愧”。

三爺聞言,拊手之間,吩咐客棧小二送上酒來。

眾人立時歡騰起來,熱鬧非凡,那客棧中直是喧囂四起,酒香四溢。

一時間熱鬧備至,荒雀一邊樂在其中,一邊又有些恍惚起來,說起來中州此刻,當是已進深秋了,說起來年關將近,見了這般熱鬧光景,忽的有些想念故鄉來,正欲尋行蓧豪飲一番,醉付了一腔心緒,卻見那行蓧猶自立在三爺幾人身邊。

“哼。”荒雀自斟自飲了一杯,忽見行蓧上前幾步,在計無從耳邊,耳語了一番,可惜此刻嘈雜喧囂,聽不清說了些什麽,只是看了唇形,不過簡短數字。

然而九少九公子計無從,聞言卻是微微一怔,半勾嘴角,似是無奈的笑了笑,只是眼中亮了一瞬,又暗了一瞬,最後搖了搖頭。

似是說完了,也未見無從如何答覆,行蓧便自行回來了,又自在荒雀面前落了座。

荒雀見狀,立時湊過去,連連問道,“你剛才說了什麽,連無從公子面色都有這般變化?”

行蓧皺了皺眉,道,“你關註的東西倒是不少。”

“嘿嘿,快說吧。”荒雀卻是挑眉一笑。

“我只說了一句話,一句你剛聽到過的話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誒?”荒雀面露好奇之色。

“若天地毀棄,世間便再無此一局,無生無滅,無垢無凈,卻不比在這局中掙紮來得好?”

荒雀聞言,驀地一怔,便即沈下聲去,又自飲了一杯。

天地毀棄,無垢無凈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三才

穆修見計無從心中似有疑慮,但想來此刻兄弟們難得重聚,這般思忖也是不妥,便拊掌三聲,示意大夥兒安靜了下來,計無從聞之,方才回過神來,跟隨穆修立於大堂正中。

“今日我等兄弟聚首,可喜可賀,特準大夥兒豪飲九碗!”穆修朗聲道,滿座聞言,俱是歡呼,堂中一時喧嘩,震耳欲聾。

須知九碗乃是駝隊之案典,因為大漠狼盜出沒,行商羈旅乃是性命攸關,而駝隊便如同尋常鏢局,司職護送,故而尋常戒令不得飲酒,唯有婚壽、死戰、兄弟聚首等屈指可數的特例,而且酒有三、六、九碗之分,九碗乃是極致,足可喝到盡興盡情為止。故而兄弟們此番尤其興奮,計無從也是搖搖頭淡淡一笑,心知兄弟幾個情誼之重。

不一會兒,小二便挨桌兒奉上了菜碟,盡皆是好魚好肉,何況既是三爺親口放話,兄弟們自然是開懷暢飲,一時間滿屋醇香酒氣,便是未飲,也為這酒香熏得醉了。

荒雀亦是樂在其中,輕輕執起一根竹筷,就著酒樽瓷碗敲敲打打,輕輕哼唱著些零零碎碎的歌調,行蓧並不嗜酒,向來也安得獨處,此刻亦只是與荒雀對坐,聽著荒雀那些帶著中州味道的破碎歌謠。

趕了一天路的眾人,此刻這般行酒作樂,自然是不覺得時間流逝,倒是行蓧在一旁自斟自飲,眼見了那夕陽垂山,直到客棧裏處處燃起了燈燭。昏黃的燈火裏,行蓧見荒雀眼神愈加明亮通透,明凈如水,只是那光華轉眼,便消失了,荒雀搖了搖腦袋,便忽的伏倒在桌面,似是睡著了。

然而放眼客棧之中,此刻哪還有站著的人。

行蓧不覺搖了搖頭,忽然燭火微微顫動,這輕風一起,行蓧亦覺得周身淡淡涼意,默默解下外袍,輕輕蓋到了荒雀身上。

做完這些,行蓧本想要回房,思量一番又覺不妥,嘆了口氣,終於還是彎下腰來,將荒雀一把抱起來,緩緩往後進客房去了。

行蓧將荒雀送入客房,看她安臥榻上,為荒雀蓋好被子,便轉身離開。

步入走道,行蓧覆行了數十步,終於在一間撰著“三九”二字的門前立足,輕輕叩了三下。

“何人?”聽得內間有人問道,擲地有聲,正是六爺。

“晚輩行蓧。”行蓧答道,卻不待裏面人承許,便已自行推門而入了。

房間裏一共三人,見來人是行蓧,皆是默默點了點頭。而行蓧見了三爺,六爺,九少無從三人,亦是恭恭敬敬的行禮。

“行蓧,你且過來。”穆修緩緩道了一聲,揮手示意行蓧過去。

行蓧不語,只默默上前,穆修與計無從原本列坐床沿,此刻無從往一旁讓出一些,示意行蓧到二人之間坐下。

待行蓧坐下,計無從問道,“行蓧,這些日子身體如何?”

“嗯,還好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舊疾可曾覆發過?”計無從問道。

“前幾日在流光城裏,發過一次,除此以外,倒是很久沒有過了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哦,聽三爺所說,乃是一位高人為你施法作為,方才緩和了病情。”計無從問道。

“嗯,承蒙玄衣大人所救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這位玄衣大人,是怎樣一位人物?”計無從似有所思,問道。

“人如其名,玄衣如墨。”倒是穆修從旁應了一句。

“話說,這位玄衣大人如何施為的?”計無從問道。

“說起來,玄衣大人倒是隨身帶著一方玉玦,”穆修道,“玄衣大人施為時,將之至於行蓧額頭,聽無夜祭司所說,好像叫做玉音玦。”

“玉音玦。”計無從聞言,淡淡一笑,“果然,他還是來了。”

“他?九弟所說可是玄衣?”穆修答道。

“嗯。”計無從道,卻又搖了搖頭,“也不算。”

“九弟此言,又是何意?”穆修問道。

“我只道是他來了,卻不曾想到,叫這個名字。”計無從淡淡道。

“哦?”穆修問道,“若不叫玄衣,九弟你所說的他又是誰?”

“說來話長,三爺,可曾聽聞當年東方先橫並四境八荒之時,這世上尚有百家諸子之說?”無從淡淡道。

“嗯?”穆修淡淡道,“那可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,我只聽說,這百家之中,有什麽道家,陰陽,縱橫,還有很多就不知道了……”

“嗯,”計無從淡淡道,“有此三家便足矣。”

“這三家莫非有什麽特別?”穆修問道。

“那時候,門徑不多,雖說各有千秋,卻不過初虧上乘之法,造化有限,”計無從搖了搖頭,“故而其後百家沒落,其中門人弟子散落混雜,然而大道之學,豈會廢止消亡。”

“經歷了數百年的休養沈寂,重新回到世人眼中的,乃是各自以道門、佛門各門為稱,但這已非嚴謹之門戶,直到當年百家傳人之中,各自有出類拔萃者,揚其一己之學,開宗立派,才有了今日的局面。”計無從太息一聲,緩緩道來。

“而其修養之法,已是精絕神妙,其中不乏有大成大神通者,只是修為愈精,神通愈妙,卻於當初百家之中尤其那三家所思相左愈甚。”

“而今諸門各派多以修行為主,這我倒是知道,只是不知三家之學中,所指是什麽?”穆修道。

“三家之中,自也有些練氣法門,只是這些倒是次要,煉精化氣,練氣還神,煉神返虛,所求為何?”計無從淡淡一笑,問道。

“人生不過百載,這修行之道,當是以延年益壽為主,”穆修一手撫著下頜,點了點頭,“終究,不過是想求個長生二字。”

“長生。”計無從淡淡道,“世人總念這二字不忘,只見人世繁華,不辨紅塵顛倒。又豈知真若長生,又該是怎樣一番滋味。”

“……”穆修聞言,只默默不語。

“可是人生苦短,若非長生,又怎能得證真如。”卻是一旁一直默默不語的行蓧,忽然插了一句。

這一語既出,穆修眼中忽然一亮,望著行蓧卻有些詫異來,倒是一旁無從見狀,微微頷首,似是頗為滿意。

“沒錯,當年三家亦是如此,雖然見解不合,各有執見,但對於這長生二字,卻有此共識,故而皆有各自修養之法,恐怕也便是而今眾多法門的根基了吧。正所謂有心摘花而花不見開,無心插柳,卻柳成蔭來。”

“若是無心之柳又能如此,卻不知那有心之花,又是何等奇絕?”穆修問道。

“若是概括起來,也不過八個字而已。”計無從淡淡道。

“嗯?”穆修道。

“天地何極,蒼生何苦。”計無從淡淡道。

“……”一時間,房間裏沈寂無語,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,便是六爺這般粗枝大葉,雖不明其中神髓,適才半餉便似聽古聞戲一般,此刻也為這氣氛一迫,連呼吸都屏住了。

“卻不知這又與玄衣大人有何關系。”倒是一旁行蓧緩過神來,忽的將話題一扯,又回了最初的起源來。

“要說這八字真言,畢竟是大道根本,當年三家曾有一次盟約,各傾其學,希望能集三家所長,一舉破解這長生二字的玄機,要知天道渺渺,人道莽莽,吾生有涯,而知無涯,若以有涯隨無涯,莫不殆已。”計無從娓娓道來。

“然而,他們終究失敗了。”行蓧冷冷道。

“沒錯。”計無從黯然道,“甚至惹得三家分裂甚或成仇,不過那都是後話了。一番苦心畢竟不是毫無作為,終於有人能兼得三家之學。只是……”無從說著,只長長嘆息一聲。

“只是什麽?”穆修問道。

“只可惜,對於個人而言,恐怕是禍不是福。”卻是行蓧皺了皺眉,冷冷道。

“沒錯,那個人,終於瘋了。”無從搖了搖頭,道。

“也是,三家俱是窮究天人之學,何況見解分歧,若集於一人,恐怕非常人所能承受。”穆修應道。

“然而那人卻似乎一早就清楚自己的結局,故而將三家之學,分傳給了三名弟子。”計無從道,“而這三名弟子,亦是代代單傳一人。”

“莫非這三家傳人至今仍在?”穆修道。

“嗯,這三家,分別傳承了道、縱橫、陰陽之學,司道學者能知天命,司縱橫者善斷人心,司陰陽者能禦鬼神。正是天地人三才根本,號曰天算、人謀、鬼惑。”計無從淡淡道。

“好一個知天命,斷人心,禦鬼神。”穆修不由拊掌,嘆許這先人之智。

“莫非玄衣大人,便是三者其中之一?”行蓧問道。

“嗯,行蓧以為,乃是其中哪一個呢?”計無從淡淡一笑,問道。

“哼。”倒是一旁六爺按賴不住,忍不住插嘴道,“我看那鬼氣森森的,一定是什麽鬼惑了。”

“不對不對。”計無從微微一笑,連連搖頭。

“若九爺方才所言俱是真切,那麽玄衣大人,應該是人謀了吧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何以見得?”計無從反問道。

“在九爺心裏,原本除了他,恐怕也不見得再有其他人,會排布出那樣的棋局了吧。”行蓧答道。

“不錯不錯,此言足矣。”計無從似是頗為滿意,面上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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